采访针灸的任务

尼克松访华之后，美国针灸热进一步升温，民众对针灸的需求骤然增加，记者们到处寻找有关针灸的故事。因为当时赴中国内地就医几乎不可能，美国人迅速将寻找针灸医生的目标转向台湾和香港这些“自由世界”。《真实》杂志的一位叫查理·福克斯的记者，受杂志社派遣专程跑到台湾采访，发回信稿如下（节选）：


亲爱的主编：多谢你给了我采访针灸的任务。但我必须先坦白，在杂志资助我调查针灸时，我擅自接受了台北“中国针灸医院”吴惠平医生的针灸治疗。夏天在纽约的时候，我因为左手和前臂出现轻微的感觉丧失去看了医生，花了65美元后，他很不情愿地给了我一个病名，可能是多发性硬化病，并建议我住院检查10天，要花1千美元。到达台北时，我双脚外侧的两个脚趾发麻而且双手还有针刺样的感觉。吴医生为我诊脉后说，是因受了风，涉及了膀胱、胆和肾脏。当我在治疗床上无聊地望着天花板的时候，吴医生仅仅用了45秒钟就将16根针扎进了我的身体，我感到手部微弱的麻感。吴医生说，人体有725个针灸穴位，手指端的穴位感觉强一些。当看到医生将16寸的长针扎入另一位病人的臀部时，我更相信吴医生的话了。之后，他将一根针刺入我的肚脐下足有一英寸之深，我感到像是被接到电门上（有一点夸张），感觉像电流从针刺部位一直传到下肢。吴医生解释这是膀胱穴位，还可以用来治疗阳痿，我好像有点懂了。吴医生接着又把针扎在双膝下小腿前和内踝处，4个穴位都像通了高压电。吴医生告诉我，针扎进去的时候，你会感到轻度的震颤和特殊的胀感但并不难受，如同用手指按你的腿。稍后，吴医生的一个学生（共有8个学生，其中4个华人，1个韩国人，1个荷兰人，2个美国人）在我腹部的针柄上放了个艾卷，用火点燃。艾卷燃烧起来像烟卷一样，只是发红而没有火苗，让我感到温热。我躺在那里处在一种朦胧的欣快和冥想状态，每个艾卷大概烧5分钟，当第3个烧完了后，一个学生过来拔了针。针灸后我感到放松和温暖，我的手和脚一年多来第一次感到完全正常。连续治疗10天后，除了左手以外，我其他部位的感觉都恢复了正常，而左手也正是疾病的发起部位。针灸以后，我感到全身充满很久没有过的能量和活力。在西医那里，我的感觉是冷酷和郁闷，而中医针灸诊所则完全不同，那里充满了愉快和温馨。（福克斯）


福克斯的针灸报道并没有停留在对自己疾病的冥想，他还在台北针灸诊所看到了许多真实的病例，采访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患者，亲眼看见了针灸治疗后的神奇的效果。他发现吴医生主要是依靠中医的问诊、舌诊和脉诊来决定针灸的治疗方法。吴医生认为，针灸能治疗的病症十分广泛，只要不是太晚期，类风湿关节炎、高血压、滑囊炎、瘫痪、甚至癌症，针灸都可以治疗。吴惠平的针灸诊所给福克斯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来自台湾的报道最先感动的不是广大读者，而是《真实》杂志的执行编辑马克·帕恩泽。读过福克斯给杂志的来稿，他当即做出了两个决定。第一是将福克斯的报道作为重点文章在1973年2月的《真实》上刊出，并效仿一年前《新闻周刊》的做法，在封面配上“美女针灸穴位图”以吸引读者。另一个是，他要亲自出马，偕夫人到台北深入采访针灸，同时为夫人治疗西医几乎毫无办法的“干燥综合征”。


帕恩泽夫妇于1973年1月下旬到达台湾，开始了对“中国针灸医院”长达6周的采访，并同时接受针灸治疗。其间福克斯的针灸文章正好在美国发表，吸引了很多美国患者专程赶到台湾看病。帕恩泽采访了大批美国患者，以日记形式详细记录了他们在治疗前后的病情变化，当然也包括他夫人的病情，从症状到感受全部记录在案。返美后，帕恩泽又收集和阅读了大量针灸资料，咨询了一些专家，随访了许多针灸患者，然后写出了“针灸：治疗36位美国患者的现场报道”一文，分上下两篇发表于《真实》杂志1973年7、8月刊。由于该杂志当年的广泛影响力和信誉，号称为“活力男人的杂志”，这些系列针灸报道产生的社会效应是可想而知的了。


编辑在按语中特别说明，《真实》的一贯基本立场是不做辩护也不背书，而此文章仅是如实地报道一个被西方世界忽略的医学分支针灸。我们的责任并不是支持某种意见，而是保持开放的头脑，最终为我们的读者提供可以证明的事实。文章的导读说，“针灸对这群在病床前相遇的患者意味着两个字——希望：来自科罗拉多州的女士患有几乎从不间断的偏头痛，得克萨斯人因落马损伤了脊柱，波士顿的前中学教师患有多发性硬化病，一位偏瘫的纽约人，近乎全聋的爱荷华进口商人，患帕金森氏病的夏威夷人，有肘膝疼痛的半数台湾女子垒球队队员，以及我的夫人——身患可能是最伤脑筋的疾病。但针灸师却告诉我夫人，我们能治。请读本文。”


读过帕恩泽42年前在台北写的针灸日记，第一个感觉是“真实”，而这正是作者当时的初衷，也是杂志的名称。作为一名职业编辑和患者的丈夫，作者的敬业精神和对妻子无微不至的关心尽在字里行间。作者同台北针灸诊所和医生没有利益关系和经济联系，又不属于同行，所以读者没有理由怀疑采访存在任何利益冲突。诊所虽在台湾，但被采访的病人来自五湖四海，以美国人为主，更增强了采访内容的可信度。针灸的结果和患者的反应有好有坏，但都出于病人之口，作者并未添加任何评论。加之，作者刻意没有采访医生，也没有依赖病历记录，这样的报道虽然不太“专业”，但从病人的角度看更客观。


按照作者的记录，针灸治疗艾琳干燥综合征的最后结果还不能算是完全成功的病例，至少按照西医的标准是这样。但作者详细记录了艾琳病情在治疗过程中的变化和病人的感受，发现针灸对艾琳的健康和生活质量很有帮助。同时作者还记录了许许多多美国和其他西方患者的亲身经历，得出结论是95%以上的病人经吴医生治疗得到了一些帮助，有些还是很大的帮助。


从医学专业的角度看，帕恩泽写的针灸日记内容经得住时间的考验。日记记录针灸对疼痛性疾病，包括关节炎、背痛、偏头痛、损伤等疾病有效，对成年人耳聋等顽固性神经性疾病无效，这些结果同大多数针灸医师的临床观察和经验是一致的，很多后来在西方做的临床试验也证明了类似的结果。当然，这并不是因为非医学专业人士的帕恩泽有预见性，而是因为记录得完整和准确。用一句夸张的话说，帕恩泽的针灸日记价值连城，抵得上数个临床试验，因为其内容同后来耗资数千万美元做的多个临床试验得出的结论是一样的。事实说明病人的智慧是不可忽视的，在医生和病人之间，没有绝对的“外行”。